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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東方之豬 來源:中國石林網 發布時間:2011-08-30
我的名字叫“木”。我是一個白痴,並且深信不疑。
最早發現我是一白痴的人,是我的母親--“土”。小時候,她常帶我去喂豬,看見豬在槽里歡快地吃食,我以為那些由菜葉、米糠攪和成的豬食是美味可口的,於是就學着豬的樣子去和它們搶着吃。伴隨着一聲“白痴”的喝斥,土不失時機地賞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從那以后,我就把白痴這兩個字和耳光聯系在了一起,每當有人叫我白痴,我總會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掩住我的臉,以記着去逃避那一記橫空出世的耳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害羞了:哈,白痴也有自尊心。他們接下來就會這樣開心地取笑我,顯然他們是誤會了,但我從不辯解,經驗告訴這是無用的,由此我也學會了坦然處之。
時至今日,土仍會津津樂道地說:當時我打了他一巴掌,以為他要哭了,沒想到他卻怔怔地看着我,還傻呼呼地問,為什么只給豬吃,不給我吃。從那時起,我就猜測他是白痴,唉,果然被我言中了。
后來的事實進一步證明了土的猜測是正確的,從我上學伊始,班里的倒數第一名就非我莫屬。我讓土徹底散失了望子成龍的期盼。這對我的唯一好處,是使我從此可以無憂無慮地坐在教室里,輕松自在地度過每一天而不必為考試憂慮。這種良好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高中畢業。
能以一名白痴的身分混到高中畢業,這其中有我父親“金”的功勞。在我小學結束之際,我的父親“金”,已成了縣城附近小有名氣的建築老板,他為了能夠不分心照看我這個白痴兒子,就以贊助辦學的名義,向縣一中捐助了數量不小的一筆錢。金對校長說:我只有一個目的,不管成績的好壞,只要讓我的兒子“木”在學校里呆足六年,平安地度過他的青春期,不至於遊手好閑地在社會上惹事生非就行了。在這件事上,我一直為父親的超凡見識贊嘆不已,他輕而易舉地為我設下了一個圈套,並且,能讓一個白痴在當地知名的中學里混到高中畢業,也是足以讓金引以為豪的。
“讓他多認識幾個字,如果他在外面走丟了,也容易找到回家的路”,金在親友面前常這樣自我安慰地誇誇其談。而我的母親“土”,對此則不以為然,“哼,你以為他安的是好心,他還不是為了無牽無掛地去和那些狐狸精鬼混”,這就是她對父親堅持讓我上學的看法。
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要我們以“像……一樣”造句,當時我絞盡腦汁,終於在作業本上寫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句子,我寫的是:“解放軍叔叔像瘋狗一樣沖上了敵人的陣地”。可以想象,當時我是何等得意的,但我讓吃驚的是,我並沒有得到期盼中的表揚,而是廣泛地贏得了老師和同學們深表同情的恥笑。到了中學,我又在一次歷史考中,做填空題時一不小心把震驚天下的“馬日事變”寫成了面目全非的“日馬事變”,這個漫不經心的錯誤,更讓老師和同學們對我刮目相看,徹底相信了我是一個白痴的事實。
撫摸往事,我就是這樣一步步無可救葯地淪落成白痴的。
在整個中學時期,我的考試成績是從不記入全班平均成績的。這是我父親和校方達成的共識。父親英明地認識到,讓一個白痴成為老師的負擔,顯然不利於我的健康成長。“分數是次要的”,他常輕描淡寫對我說。因此我不但成功地避免了老師的白眼和鄙視,相反還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他們的同情和關愛。
中學的整整六年里,我都是班上的勞動委員,這充分體現了老師對我的信任和寬宏大度,同時也贏得了同學們的普遍擁護和支持。我的記憶中時常彌漫着一些嗆人的灰塵,我認為這和我長年打掃教室的經歷有關。后來,老師最終給我寫下了這樣的畢業評語:“他熱愛勞動,為人朴實”,老師總是這樣中肯、含蓄的,他的評價恰如其分,是我至今得到的最高表揚。
雖然我是一個人所共知的白痴,我仍然會在心中產生出莫名其妙的感激。我不知首先要感激誰,但我一定要感激我的父親。現在他老了,而且重新成為不名一文的窮光蛋,他時常坐在樓梯上發呆。看着他面帶微笑、目空一切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也和我一樣沉緬於往事之中難以自拔。
他所撫摸到的過去,是否和我一樣溫暖如昔,這是我無法斷定的。雖然照母親的說法,他曾經是一個酒鬼、賭徒、嫖客和騙子,即使金的形象在母親的心目中是如此的聲名狼籍,我還是止不住要感激他。沒有他的康概無私和英明果斷,我是沒有機會在學校里幸福地呆到畢業的。而我的母親,則常常以反對口氣說:一個白痴,讀書有什么用,不要浪費錢了。她的目光短淺和多嘴多舌,似乎注定了她必將黯然無光地度過一生,這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父親鄙視她的主要原因。
我把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光留在了學校這個大牢房里。雖然在我成長的歷程中,始終伴隨着眾多的冷眼、譏諷和凌辱,但我驚訝地發現我並沒有把它們放在心上。這些令人不快的記憶,終究被時間的潮水沖刷得干干凈凈。我記憶中的天空,始終是陽光明媚、風和日麗。
二
在學校里,我從不逃學,甚至不遲到、不早退。我沒有一般聰明學生的自以為是和散漫不羈,我的安分守己曾讓眾多的老師吃驚,以至於他們認為,一個學生太聽話了,腦子就肯定像我一樣有問題。可是我不但聽話,而且專心聽講。
每次上課,我總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兩眼出神地注視着老師說話時的嘴。我不愛看黑板,雖然我聽不懂老師象機槍一樣掃射的嘴在說些什么,但我喜歡觀察這個深不可測的部位。長期的觀察使我發現,原來嘴除了吃飯和喘氣外,還可以用來說話。
讓我興奮不已的是,有的老師在講台上居然可以講得口吐白沫、淵遠流長。每逢這種精彩場面,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有時甚至會身 不由己地學着老師流出口水。但我沒想到的是,兩眼空空、口水直流的樣子使我更加貼近了白痴的形象。
由於對嘴的關注,因此我也熱愛早自習時的自由朗讀,這是我一天中動嘴最多的時候,也是我在學校里的唯一愛好。每天清早,同學們在教室里象歡快的鳥兒一樣展開歌喉,開始了雜亂無章的合唱。我翻開書本,也和他們一樣放開嗓門、大聲鳴叫。為了在周圍的巨大轟鳴中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總是很賣力地讀着,任何一篇課文,都能讓我讀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即使讀錯了很多字,我也不在乎。我對早自習的朗讀一直保持了高昂的興致,這是也我樂於呆在學校里的原因。
我甚至記得中學時的一些課文,比如孟子的名篇: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都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也……雖然我不懂這些話的含義,但我仍能堅持不懈地反復誦讀。有時我讀得過於投入,以至於周圍一片寂靜了,我還在旁若無人地大聲叫喊着,幾近於物我兩忘之境。同學們似乎也被我的“浩然之氣”震住了,一個個屏住呼吸,靜靜地聽我高聲誦讀……
大概老師也發現了我的朗讀天賦。有一次上課上到了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這篇文章,分角色朗讀課文時,老師指定由我來伴演阿Q這個角色。老師雖然慧眼識珠,給了我一次表現的機會,但我是從不擅於自我表現的,再說我識字不多,生怕讀錯了,因此其緊張程度可想而知。
當輪到阿Q出場說“吳媽,我要和你困覺”這句話時,我憋得滿臉通紅,伴隨着劇烈的心跳,終於一字一頓、結結巴巴地讀道:吳……吳媽,我……我要……和……和你困覺。話音未落,同學們已哄堂大笑起來,老師嚴肅地制止了他們膚淺的笑聲,並贊嘆不已對我說:好,讀得好,你把阿Q這個角色演活了,太形象、太生動了……
我不明白老師為什么誇獎我,但被指定讀“吳媽”這個角色的馮麗,卻在下課后怒氣沖沖地走到我面前,拿起書本朝我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並罵道:呸,流氓。當時我一下就愣住了,我茫然地環顧人聲鼎沸的教室,發現許多男生正嬉皮笑臉地望着馮麗,有的竟然學着我的口氣沖她大聲喊:吳媽,我要和你困覺。
他們的聲音中彌漫着一種類似公牛發情時的亢奮和騷動。馮麗,這個既早熟又風流的女生,在他們的叫喊聲中不知為何羞紅了臉,而且立刻不知所措起來。我怔怔地望着她,覺得她又羞又怒的樣子真好看、真迷人,於是就淡忘了腦門被砸的疼痛……從此以后,我一見到馮麗,心里就會有一種類似被針扎的疼痛。這種奇異的感覺使我既興奮又害怕。
但我還是時常情不自禁地想起馮麗。有一段時期,我的心底常會涌出這樣的聲音:吳媽,我要和你困覺。當這個聲音出現的時候,我就知道,是馮麗又在我的心中作怪了。
我記得,按照書上的說法,春情萌動的阿Q最終沒有實現和吳媽困覺的願望,甚至還不得不因此遠走他鄉。這個不幸的結局曾一度讓我悲痛欲絕,我開始從內心痛恨自己是一個白痴,我恨自己在悲劇面前總是無能為力。“如果我也寫一部《阿Q正傳》這樣的小說,一定要讓阿Q如願以償”,這是我年輕時的夢想。
可是時至今日,我仍然想象不出如果讓阿Q和吳媽困覺以后,接下來又該讓他們干些什么?讓他們像父親工地上的外省人一樣生出一堆孩子,為一時之快背上沉重的負擔?或者,讓他們繼續為生計愁眉不展、在貧困的泥潭中苦苦掙扎……連魯迅這樣的偉大人物都有意不成全阿Q的好事,以順理成章地避免思考如此費神的問題,我作為一個白痴,卻自不量力地妄想篡改他的故事,唉,可見這純粹是自討苦吃。然而,“知其不可而為之”,也許這正是我作為白痴的本性吧。
三
說到“吳媽”,不,應該是馮麗,我就不得不提起我家的另一個關鍵人物:他就是我的哥哥--火。
如果說父親對我的愛是滿懷同情和憐憫的,對哥哥的愛則充滿了期盼和回報--我是一個白痴,而我的哥哥“火”卻算得上是一個天才,他似乎是為了應付考試而來到這個世上的,他總能以優異的考試成績輕而易舉地使自己成為父母的驕傲和老師的寵兒。我一直相信火是“天之驕子”,是一台精確無誤的考試機器。但這台考試機器,卻在高考前的一個月永遠地停止了運轉。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火應該是溺水而死的。他死去的那天陽光明媚,晴空萬里無雲。
那天下午,火走出悶熱的學校,來到不遠處的苦水河邊,安靜地坐在樹陰下復習功課。那時火的高中生涯即將結束,眾多的大學似乎已向他敞開了前途無量的大門。所有認識火的人都相信,以他一貫的優異成績,過不了多久,我的家族一定會再次大放異彩,成為繼金之后的另一個鄉村神話--“火的成就,一定會遠遠地超過他的父親”,人們已經開始這樣斷言了。然而一向諳熟水性的火卻出人意料地淹死在了土生土長的苦水河里。
正是由於火的一去不返,使父親徹底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並從此一厥不振,隨后就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衰敗的人生旅途。
我還記得哥哥死去的那天,他遺落在河邊的書是馮麗替他撿回來的。那天馮麗也在河里遊泳。她甚至親眼目睹了火溺水而死的全部過程,她氣喘吁吁地對我說:起初我看見火在河中自在地遊着,后來我就看見他的手在水面上揮舞,身子沉在水中,我以為他是表演絕技,隨后手也不見了……
馮麗就是這樣粗糙地向我描述了火死亡時的情景,她起伏不安的胸脯和顫抖的聲音,同時向我證明了她仍然處於驚魂未定的狀態。當我從她手里接過哥哥的那些書時,我發現她的手也在顫抖。那是一雙蒼白而纖柔的手,指甲很長,而且染成了令人眩目的紅顏色。
后來我才知道,火最后伸出水面舞動的雙手,不是無助的掙扎,而是一種求愛的手勢,只是連馮麗這個當事人也沒有讀懂其中的含義,這一度讓我懷疑她像“吳媽”一樣愚蠢和做作。
火再也用不着這些書了。那天我回到家里,懷抱着哥哥遺落在河邊的那些書,呆坐在他的書房里。書房是父親特意為火安排的,平時我很少涉足。母親在院子里呼天喊地嚎哭着,她的聲音象一根繩子,緊緊地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從窗口望下去,我發現院子里站滿了人,火就平躺在地上,身下墊着涼席。他神態安祥、一動不動,有一陣子,我懷疑他是故意裝睡,我甚至看見他咧開嘴朝我笑了笑。
我害怕了,於是就轉過頭去翻看馮麗替他撿回來的那幾本書。在一本書的末尾,我無意中看到了一行字,還散發着新鮮的墨水味。我確信那是火的字跡,他這樣寫道:“馮麗,我要和你困覺”。
這是我迄今為止讀過的最為驚心動魄的文字,它們象一道撕開烏雲的閃電,照亮了我多年來混沌不堪的內心。我相信這是火留給我的夢想和遺言,因此我輕輕地把這頁紙撕下來,藏在了衣袋里。
但我知道,火實現了他的夢想--他和馮麗在同一條河里遊泳,並就此沉睡在了苦水河溫柔的水波里。
我開始明白了,為什么我是一個白痴,而我哥哥卻是公認的聰明人--我心中那個“吳媽”的影子明明就是馮麗,但我卻只會死咬着“吳媽,我要和你困覺”這句傻話而不知道變通。讀着火這句五雷轟頂般的遺言,我似乎明白了許多平日百思不得其解的道理。
雖然我是一個白痴,我卻開始斷定火的死與馮麗有關。馮麗是我們學校敢於公開在河里遊泳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之一,她甚至會因此而勇敢地逃學,以實現她在河中若隱若現地展示自己身軀的癖好。
我忍不住開始想象馮麗在河里遊泳的樣子。她長長的頭發一定是濕淋淋的,兩條雪白的手臂在輕輕划動,如蛇一般曖昧地招喚着枯坐在岸上看書的火,那些染成紅色的指甲就如同蛇吐出的信子。她的衣服不知羞恥地留在岸上,她眼波流動,不時將眼角的余光投向火。火也注意到了在不遠處遊動的馮麗,那些刻意制造出來的既歡快又誇張的水聲擾亂了他年輕的心跳,他還應該看到了馮麗半浮於水中的波光粼粼的嬌軀,這具軀體在愜意地扭動着……火的心思已經離開了書本,他坐在河邊的樹陰里,依然感到全身燥熱難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書本的最后一頁寫道:“馮麗,我要和你困覺”,隨后就毅然地脫去衣服,以一個漂亮的入水姿勢縱身躍入河中……
一陣急促腳步聲打斷了我的猜想,是金上樓來了,我急忙合上書本。金沖着我大聲吼道:白痴,你這個白痴,為什么死的不是你,這是火的書房,你在這里干什么,出去,快滾出去……父親的氣急敗壞打碎了他在我心目中一向穩重、深沉、老謀深算的形象,我因此為他的反常產生了隱隱的不安,我甚至從他扭曲的臉上看到了他此后的衰敗景象。
在惶恐地奪門而出的瞬間,我又恍然大悟地想到:是啊,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哥哥。我是一個白痴,我有什么必要活在這世上……
后來我在火的書房里翻到了海德格爾的一本書,書中有一句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人,詩意地在大地上棲居。當時我就意識到,雖然哥哥沒有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但他應該是充滿詩意地死去的,我開始為自己至今還苟活在這世上感到了一種無地自容的難堪。這種痛苦的感覺有時讓我徹夜難眠,照理說白痴是不會失眠或很少失眠的,我又因此產生了一些不安,以為是火在嘲笑我。唯一不變的是,每天早上昏昏沉沉地醒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醒來,醒來要干些什么……由於對這些問題的糾纏不清,使我依然堅信自己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痴。
火死后,就很少有人在苦水河里遊泳了。馮麗也不遊了,她開始改穿花枝招展的裙子和緊身的牛仔褲,以另外一種姿態繼續在我們的視野里獨領風騷。現在苦水河已變成一條臭名昭著的河流,很多人已忘記了它當初清秀明凈的模樣,正象我越來越不可挽回地忘記着我記憶中永遠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哥哥。
四
我上學必須從西門經過。在父親成為聞名鄉里的暴發戶之前,西門附近的一群小孩經常會尾隨着我,沖我大聲叫:白痴、白痴。等到我的父親成為名躁一時、財大氣粗包工頭后,這些小孩的父母、兄長大多成了父親建築隊里的工人,他們也就不敢隨意稱呼我為白痴了。
在這些叫喊聲中,我只知道用雙手捂着臉,不時地回過頭,從指縫里去觀察他們。別人把我的名字和白痴連在一起,我並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即使他們不這么叫,也不能改變我是一個白痴的事實。我的哥哥卻生氣了,他勇敢地站出來制止他們,因此就少不了發生戰斗。由於勢單力薄,火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臉腫,而我每次都只會充當閑人的角色在一旁看熱鬧。打斗的場面驚心動魄,我的哥哥雖然屢戰屢敗,卻不妨礙他成為一名品學兼優的學生,反復的戰斗在一定程度上磨煉了他的意志,並且培養了他對體育運動的愛好,他一度迷戀上了散打和搏擊,“能文能武,這個孩子不得了”,這是鄉親們對火的評價。
上中學后,我就堅決不和火一同上學、一同回家了,我們各走各的,有時我還會繞過西門,磨磨蹭蹭從田野上走老長的一段路回家。這幾乎成了我的習慣,我只想圖個安靜。因此我很熟悉回家路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田間小徑,現在田野已經消失,大片蒼白的樓房淹沒了我記憶中隨風擺動的庄稼。
以前我一直搞不懂哥哥為什么會生氣、為什么和人打架?現在我想通了,一定是我這個白痴弟弟如影隨形的存在,傷害了他脆弱的自尊心。但他不知道,我是為了衫托他的聰明才來到世上的,他的不辭而別一度使我喪失了生活的意義,也打亂了我們原有的生活。
由於痛失愛子,土開始了漫長的失眠和自言自語。不但如此,土還迷戀上了火的書房,她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囈囈呀呀地讀火遺留下來的那些書。
火的藏書之多顯示了他對知識的如飢似渴和兼收並蓄,他幾乎囊括了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他還在每一本書的扉頁注明了購買的日期和地點,這些標注隱晦地顯示了他成長的歷程和興趣愛好。火的藏書太多了,以至於母親怎么讀也讀不完。
火是不是真的讀過他擁有的每一本書,我不敢確信,畢竟他太短命了。也許土就是想替火讀完他遺留下來的那些書,可惜的是誰也聽不懂她在讀些什么。她的聲音虛無漂眇,像是在吟唱,又像是在哭泣,更像一個女巫在念念有詞。那些昔日的名著成了她口中的咒語,她閱讀的形式遠遠超過了閱讀的內容。
我在暗中觀察過她的嘴,她的嘴動得很快,像是隨時處於咀嚼的狀態,她還自作主張地省去了句子間的停頓,這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像高速運轉的機器在轟鳴,除非在某些生僻的字面前遇到障礙,不然她是不會停下來的。一但查證這個字的讀音后,這台機器又一往無前地運轉起來。她口中吐出的那些咒語像密集的雨點輕輕擊打着我的耳膜,我昏昏沉沉,神思恍惚,常常不由自主地打起盹來……
父親曾焦躁不安地對我說:瘋了,原來她是個瘋子,難怪會生出你這樣的白痴……我想父親一定是被土的讀書聲吵昏了頭,他的遷怒於人使我懷疑他已經徹底忘記了我曾有過一個聰明過人的哥哥。
土依然我行我素,有一段時期,我的家里書聲琅琅、鳥語花香,這完全是母親一意孤行營造的詩意氛圍。但在父親的眼中,卻是烏煙瘴氣,如同一個吵吵嚷嚷的瘋人院。這就促成了他更加放縱地在外面尋歡作樂和宿花眠柳,他身體力行地周旋於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並學會了一擲千金和通宵豪賭。
當那些針對金的風言風語潤物細無聲地傳到土的耳中時,土漠然地表示了對金放盪行為的無動於衷,她出奇的冷靜和寬宏大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然而金樂極生悲的結果就是他的事業從此每況愈下,最終輸光家產,並讓我們陪着他一起淪落到當初白手起家時的窘境。
不得不提的是,最終我還是以一名白痴的身份參加了高考。
我的語文老師曾對校長說:無端地剝奪一個學生的高考權利是不人道的做法,哪怕這個學生是人所共知的白痴。這並不是有意期盼我能創造出什么一鳴驚人的奇跡,也許僅僅是出於同情。出乎意料的是,校方最終還是接受了他的建議。
那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一次正試考試,雖然我的成績仍然在倒數之列,語文我卻考出了很高的分數,冥冥之中好象是為了回報語文老師對我的關心和鼓勵。
我還記得那一年的高考作文是寫一篇記敘文,題目自擬。我的作文題目是《一個我最難忘的人》,在文中我以馮麗為原型虛擬了一個鄰家女孩,寫她和我一起放牛、割草,在同一盞小油燈下做作業,我甚至還虛構了一個她搶救落水兒童的故事,把她刻畫成了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學生……作文寫到最后,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我想到了我的哥哥“火”--那個不幸的溺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