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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霜雁(路美邑中學) 來源:《石林/2010年第3期 總第14期》 發布時間:2011-03-18
六月,雨后的陽光格外炙熱。11點多,撥打父親的電話,“嘟”的一聲后,電話迅速接通,問父親吃飯沒有,他說還在山上鋤玉米地里的雜草。簡單地聊了幾句,我叮囑他別太累着,鋤一會就回去,父親像以往一樣答應着。我聽到電話那一頭有人和他說話,在談論庄稼的長勢。我以為是家里人和他一起去干活,轉念一想,怎么可能,母親、大姐身體不好,小弟懶散,只有他總是閑不住,肯定是與村里人交談。我沒有掛斷電話,聽着他們的聲音,腦子里涌出一個詞:寂寞,寂寞的田野,寂寞的田野守護者。
記得兒時,悠閑愜意的春節之后,村庄再次迎來了各種繁忙的勞動。撒煙籽是過年就完成的,現在主要是照看初長的煙苗。父親每天早早到地里,小心地揭開覆蓋在煙苗上的稻草,握住手柄很長的瓢,從田邊的小溝里舀起半瓢水,輕輕地揚灑,像照料初生的嬰兒,細致認真。我為小樹苗、辣椒苗、蔬菜澆過水,但沒有澆過煙苗水,大概這活過於細致,大人怕粗枝大葉的我們“嘩”地一瓢水就把煙苗細嫩的莖折斷,所以總是由大人們來做。澆完水后還得讓煙苗曬會太陽,然后再把草蓋上,不讓中午火熱的陽光烤傷煙苗柔嫩的身軀。如果陽光太辣的話,晚飯后還得重復一遍這程序。幾天后煙苗長高了,不能直接蓋草,得用准備好的竹篾,為它們搭座“拱橋”,預留夠生長的空間,再搭上稻草保溫。看,光是侍弄煙苗就要花這么多功夫,更別提以后那一系列繁瑣的程序了:移栽、澆水、除草、噴葯、采摘煙葉、編煙葉、烤煙葉、整理煙葉、賣煙葉,反正整個夏天,晴天一身漢、雨天一身泥,大家都圍着煙葉轉,小心翼翼地服侍它們。那片片薄薄的煙葉承載着家庭的希冀,期盼好似圈里母豬的肚子,日益豐滿。這讓我一直覺得在所有的農作物中,煙葉最為嬌氣珍貴。那些嘴叼香煙吞雲吐霧的人,難以想象得出小小一支煙所花費的汗水與辛勞吧?
與之相比,麥子、水稻、玉米、黃豆、向日葵、土豆等庄稼好像貧民家的兒女,不必費太多心力,只要有充足的雨水,適當的肥料,少許的關愛,他們就潑潑辣辣地成長,把田野裝點得生機盎然。五月雨水來臨之前,開始播種了。農家肥一車車運到地里,松散的土地犁好,我們姐弟跟隨父親,各司其職,背糞,撤種,蓋肥,最后一道工序是蓋土。大地上星星點點散落着耕種的人們,此起彼伏的說笑,揮灑的汗水,低頭彎腰的姿勢,滿心的憧憬,繪就一幅亘古久遠,無須着色的田園水墨畫。
有的田地離家太遠,來去耽誤農時,負責做飯的人就把飯菜挑到地頭。“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白樂天的詩確實讀懂了農民的勞苦。我喜歡這種以田野為餐桌,小草為桌布,輕風為空調的午餐氛圍,就着火辣辣的陽光狼吞虎咽,故意丟幾粒飯逗弄奔忙的螞蟻,要是恰巧旁邊也有人家耕種,彼此還交換一下菜餚,碰到特別合心的人家干脆打“平伙”,說說笑笑,吃完也不必洗碗,一起收到籮筐里即可,多省事啊。
如今回想那時的情景,回味之余不免有些疑惑,為什么大人們都不會在地邊栽幾棵樹納涼呢?就那么任憑太陽烘烤,熱風吹拂,似乎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皮膚曬得跟土地一個顏色,一種質地。現在我的特點之一,是由從前在地里干活從不戴草帽,變成了出門必備傘具,這也是所有脫離土地的人具備的特點吧?
放暑假了,玉米種子也長成了玉米苗,野草也不甘示弱地瘋長,報着能苟活幾日就茁壯幾日的念頭,與庄稼爭肥料,擠空間。我們又扛上鋤頭向地里進軍,開始了鏟草除根運動。剛開始掄起鋤頭時,總覺得這東西好重呀,倔頭犟腦不聽使喚,偶爾一只蝴蝶飛過來搗亂,“咔嚓”一株玉米苗倒地了,定睛細看,趕緊把這無辜的苗用土蓋上,以掩飾罪行。父親偶爾瞟眼過來,微笑道:才幾天就分不清草和苗了?我尷尬一笑,告誡自己小心再小心,但總要以錯鏟好幾株玉米苗為代價,方能分清敵我,重新找回兒時的感覺,讓鋤頭在雜草與泥土間靈活飛舞。
干活時一家人偶爾交談,但很少放下鋤頭歇息。唯一的放松是喝水,水壺里的冷水已成溫水,喝起來很不過癮。這時最希望父親叫弟弟或我去河邊的龍潭打水,不僅可以趁機輕松一下,還能喝到涼徹心扉的山泉水。父親直起腰,掏出煙點燃,手扶鋤頭,眯起眼注視山野,點點煙霧消散於風中,佇立片刻之后又快速揮動鋤頭,我們也不好意思偷懶,只能在心里暗暗企盼早點干完了事。如果只有大姐和我去干活,累了就干脆坐到石堆下陰涼的地方好好休息,大姐還會躺在地上。我聽大人說地上有地氣,時間躺長了,地氣浸到身體里會生病,我就催促她起來,她不聽,總要小睡一會,讓人生氣又無奈。遠處隱約傳來歌聲,是相隔一座山溝的人在對山歌,聽不清他們唱什么,陣陣笑聲和喊出的對話打破了田野的寂靜,為夏日平添了幾分熱鬧。
往日的一幕幕勞作場景因一個電話清晰重現,彼此有熱鬧化解勞累,而今惟有烈日下孤寂的身影相伴,念及此,心酸之感沖擊着我的心房。年輕的父親獨自在田間勞動,家中是妻子和兒女等待的目光;中年的父親帶着年幼的我們一起勞動,疲憊的步伐中飽含憧憬;花甲之年的父親孤獨地走向田野,獨自面對酷暑……我熟悉干活時言語不多的他揮舞鋤頭的姿勢,熟悉能干好強的他靈活撥動算盤珠子的動作,熟悉利落熱心的他為村里人排解糾紛的神態,但此時,我無法驅散他內心的寂寞與無奈。那一代代流傳下來又養活了一代代人的田野里,有着多少這樣的身影啊。明明辛勞,但他們仍頂着烈日操勞,疲倦爬滿每條黝黑的皺紋;明明辛勞,但他們仍擔心如果不勤到田間,貪婪的鄰居再次越界耕作,日漸蠶食屬於別家的土地;明明辛勞,但他們很少抱怨,仍一身泥一身水地勞碌……他們是大地的守護者,田野因他們的守護而踏實,庄稼因他們的守護而收獲,孩子因他們的守護而成長,家庭因他們的守護而美滿。他們曾經壯實的軀體則因守護而佝僂,曾經明澈的眼神則因守護而渾濁,曾經矯健的步履則因守護而蹣跚,曾經烏黑的頭發則因守護而花白。未來,誰是田野的守護者,誰是我們土地的守護者?
滿地向日葵昂首綻放金黃,多情豆蔓纏滿玉米稈,碧綠煙葉迎風招展,記憶中熟悉的庄稼和田野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路、樓房、苗圃、綠地、垃圾。大量的土地被徵用,身在農村,手無寸土,“打工”一詞常掛嘴過,栽花、澆水、種樹、摘果,在曾經是自己的土地上為別人打工,換來或多或少的鈔票,買米、買油、買菜,買各種生活必需品,供孩子上學。米貴,油貴,菜貴,學費貴,不是自己生產的,什么都貴,只有汗水和勞力,千百年來始終賤價出售。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講解時告訴學生,這是多么平淡的語言,多么優美的意境,多么寧靜的心緒,實際上,詩人的天真與浪漫敵不過現實的凄風苦雨。或許有一天,長在農村的孩子不解地問:“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是什么意思啊?那么,田野已不再寂寞,因為蒼老是另一種比寂寞更可怕的無助。寂寞的,是銹跡斑斑的鋤頭,是曾經覆蓋土地的庄稼,是聲聲再也無人能懂的嘆息——隨風而逝。